我只吃E碗

★闪恩向，微咕哒艾蕾

 

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清晨，藤丸立香在王的宝库里翻出了一块沾上露水的、边缘有些破碎的泥板。

 

泥板上是他看不懂的古文字，即便这样，也还是能感觉出字迹的潦草，部分文字被刻刀划去，混乱又青涩。藤丸立香想着，他或许可以让恩奇都教教他楔形文字的书写，然后用它们写就一封情书送给依然驻守在冰冷冥府的她——用古文字写信什么的，简直再浪漫不过了。

 

“王，我可以把它带走吗？”

 

忙碌的王没有抬头，这显然仅仅是他众多财宝里毫不起眼的一块泥板而已，于是他摆了摆手，示意小混蛋赶紧抱着泥板滚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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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如果您只是想要写情书的话我可以为您代笔。”绿发英灵把自己的头发从虎皮鹦鹉的尖嘴里轻轻扯了出来，“学习一门新语言是个枯燥又漫长的过程……别咬啦，我的头发里是不会长出花生米来的。”

 

“啊”这时藤丸立香头脑里的一腔热血也冷静下来，他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小心翼翼地对恩奇都说：“我是觉得，情书要自己写才有意义，虽说有点过分冲动了，但我……”

 

年轻的御主涨红了脸，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说下去，面对温柔又疏离的英灵时他总会莫名感觉自己矮了一截，为了写情书去打扰别人的休息时光似乎不怎么理智，此时他甚至不敢看恩奇都的眼睛。

 

“……我知道了。”恩奇都轻叹着气，接过立香手上的泥板，凭空用魔力变幻出一支芦苇笔。他看着惴惴不安的小御主，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揉了下他支棱的短发，鹦鹉也拍拍翅膀落到了男孩的肩上，这时立香才发现恩奇都被一群幼鸟包围了，之前躲藏在他过大的衣摆下面，随着鹦鹉的离开它们纷纷跑了出来，亲昵着恩奇都的指尖。“只是写一封信的话，倒也不用学得很细，一些基本的语法和字词就够用了。这是您找来的草稿吗？是吉尔写的吧？”

 

恩奇都皱着眉瞥了眼那些凌乱的涂改，并没有细看就放到了一边：“老实说，他在工作之余的信手之作并不是个合适的教学案例。”他的手心凝出一块崭新的泥板，立香仿佛闻到了青草的香气，这块泥板很薄，大小刚好可以摆在书桌上，边缘整整齐齐，像是被什么切割过，与先前那块厚重破碎的泥板像是两个极端。

 

“我不太擅长教学，”恩奇都转了转笔，他的速度太快了，几乎成了残影，惹得立香频频往他的右手看去，恩奇都注意到小御主的举动，他把笔递给了对方，“不过我倒是可以为您讲述一下乌鲁克的人们是如何造字的，举一反三，学得也会容易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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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月亮披了纱，来到这人间……字写得还不错嘛，你很有悟性。”

 

“哪有那么夸张……”藤丸立香涨红了脸，傻乎乎地笑了出来，他满怀希冀地看向恩奇都，“除了字呢？内容怎么样？”

 

恩奇都并不十分擅于揣摩人类的情感，他知道自己有时把握不了分寸，会说些让人不大高兴的话，平时他也并不想要刻意去迎合别人的喜好，只是——

 

还没开始长毛的雉鸟一步一崴挪到绿色英灵的手边，用它的脑袋去蹭泥人朋友的手指，恩奇都下意识就抬头顺了顺它头顶的毛，有些扎手，触感就像男孩不好好打理的头发。

 

于是恩奇都看向藤丸立香，他想起了年轻时的吉尔伽美什，和眼前的男孩一点都不像，却又在某个方面诡异地重合了。

 

是哪里呢？

 

立香继续用他害羞却勇敢的目光看着泥板，恩奇都端详了一会，恍然悟起似乎有那么一刻，尚且青涩的国王带着几块泥板站到了他的面前，也曾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

 

他知道的，他应该知道的，毕竟这是他身为人类，第一次接触到的情感——

 

“比喻很棒啊，那位女神确实很像月亮。”恩奇都小心措着辞，观察立香的表情，“嗯，美丽、高洁，像月亮这样和永恒挂钩的事物，用来比作爱情和爱人，最好不过了。总之，这应该是一封能让她感动到跑来迦勒底的情书吧。”

 

下一刻他就看到男孩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有星子揉碎进了眼里，闪耀得有些过分扎眼了，是他很久没有见过的眼睛，一时间有些怔愣。

 

“真是……太感谢你了恩奇都！”藤丸立香把眼睛笑出了月牙的形状，就像他写的情书里出现的月亮。他看上去真的很高兴，恩奇都看了一会，移开了视线。

 

男孩郑重地把书信放进了贴身的口袋里，那是最靠近心脏的地方，他拍了拍胸口，继而拿起了最初的那块泥板——他发誓绝不是想偷窥王的私密。可惜结果注定令他失望，除了些较为熟悉的部首，他甚至都不认识其中的任何一个字，这令他感到十分的挫败并且开始怀疑起本人的智商。

 

“恩奇都……这是你们那更复杂的用字方法吗？”立香把泥板递过去，又从恩奇都手里接过了几只雏鸟，它们互相挤在一起，屁股朝着男孩，一齐向长发英灵啾啾叫着。

 

这时恩奇都才真正注意到了泥板——出自王之手——他本来以为那是什么指令的草稿，然而他一看见那上面的字就愣住了。

 

（年轻、充满着用不完的活力的王，将一堆空白的泥板哗啦啦送到他面前。

 

“恩奇都，你不是一直很好奇人类是如何造字的么，现在本王愿意分出所有的闲暇时光陪你完成这项工作，直到你学会造出自己的字。——所以，你怎么还不感激涕零地扑过来感谢王的恩德？”

 

“我是很好奇没错，不过造字还是算了吧，我认为现有的文字体系足以延续乌鲁克的文明了。”同样青涩的小泥人还没能理解话里的深意，瞪着一双眼睛一本正经地阻止朋友的胡闹，于是他的额头被狠狠敲了一下，作案人敲完后又心虚地伸出手来揉了揉那块光洁的皮肤。“到底要说多少遍你才会懂……嘛，算了，那么本王现在要你，陪同本王一起造出——只属于我们两个的文字。这是本王想要的生日礼物，这样你总不会拒绝了吧？”）

 

修长的指尖抚过粗砺的泥板表面，隐藏在深处的那份回忆慢慢随着文字一起浮上水面，美丽的泥人终于想起他们在星空底下的约定，还有那一个个于底格里斯河上度过的、并不孤独的长夜。扯来的绫罗散乱铺在王华丽的船只上，写着各型图案文字的边缘与沉沉睡去的泥人的长发一同垂在船檐，男人的手伸进微凉的水面将它们一并捞起，然后他俯下身，轻轻地亲吻了那沾上水珠的发丝。于是他的唇中也含住了一滴水，随着他的动作划下嘴角落进层层叠叠的衣袍中，男人抬头望向天空，见到一颗星子从天上坠落，不知落到了何方。

 

吉尔伽美什沉吟半晌，拿起一块崭新的泥板，那时的它还没有经历歇斯底里的痛苦，也没有遭遇失控疯子的摔打，它还是一块边缘切割得整整齐齐的泥板，由它的同类制作。

 

王在上面涂涂写写，字迹潦草又慌乱，他一边写着，一边还不时看向身边睡着的人。他自认是个富有艺术细胞的诗人，却在此刻寻找不出什么词汇来描绘他的泥巴朋友，漂亮显得轻佻，温柔显得浮夸，柔软更是与其搭不上边。吉尔伽美什甜蜜又痛苦地想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怎么会有人能够把温柔与冷漠、柔软与坚硬，这种毫不相干的矛盾词语表现得淋漓尽致？他从月上中天思索到霞光渐起，从手中发丝潮湿修改到它重新变得温软干燥，最后他看到身边的睡美人微微颤动眼睑似乎快要苏醒，他烦恼地挠了挠头，把泥板随手丢进了某个宝库里。

 

当时伟大的吉尔伽美什王也不会想到未来会有那么一天，他的宝库会大大咧咧地开着门摆在迦勒底小混蛋面前予取予求。

 

他也不会想到，自己年轻时无意写下的“情书”，竟然会以这种奇怪又搞笑的方式辗转到他想要送达的对象手里。

 

……

 

“恩奇都？”

 

“唔……啊？”

 

恩奇都回过神，看到藤丸立香半蹲在他面前，脸上满是担忧：“你还好吗？从刚开始就一直在发呆……对不起，是什么不好的回忆吗？”

 

“这倒没有，”恩奇都朝他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手指缓缓掠过泥板，感受着其上凹凸不平的触感，“这是……吉尔和我造的字，只有我们两个人认识，你认不出来很正常。”

 

“你们竟然还造了字？！”藤丸立香的注意力马上被转移了，但他又有些疑惑，“那为什么不推广呢？如果把它们流传下来，现在也会有更多人认识吧。”

 

闻言，恩奇都只是笑笑，他的目光缱绻，里面仿佛盛满了一个温柔的梦境，他道：“这是我送给他的礼物，当时人们已经习惯于使用楔形文字，推广新文字并不是能一蹴而就的事情，况且……”他轻抚着泥板的边缘，若有所思。

 

以前的他尚且执拗且天真，但是经历过生死、见证过人类各种情感的他，好像有些明白那个人当初为什么会固执着不愿意推行新字了。

 

因为这是……啊。他想说些什么，但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卡在了喉咙里，滚烫地让他颤抖。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聪明人，死前也没能明白的感情迟到到现在才来冲击他的心房。不，准确来说，这份感情，其实早就存在了，早在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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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丸立香捧着泥板回到了王的起居室，他再一次被嫌弃了，但他还是不顾吉尔伽美什的不悦将泥板放在了书桌上面。

 

“请您，务必审阅一下这块泥板。”离开前，他郑重向在奔向过劳死路上一去不返的王这样请求道。

 

吉尔伽美什很快将这些小插曲放在了一边，他压根忘了桌上的存在，直到他发现最后一份文件被泥板压住了。

 

“这小杂种除了添乱到底还会干些什么？”嘴上这样说，吉尔伽美什揉着酸痛的肩膀，还是拿起了那块泥板，“那就让本王来看看，如果没有值得本王去阅读的内容那他今天就死定……%#*？！”

 

大概只有发现曾经写的情书被自己当作垃圾丢出去还被自己相当嫌弃的小垃圾看过的人才能理解吉尔伽美什现在无比想爆粗口且恨不得当场过劳死的心情吧。

 

吉尔伽美什头脑发涨，他几乎是颤抖着拿起那块泥板，然后安慰自己藤丸立香看不懂那上面的文字……等等，他拿走泥板之前说要干什么来着？

 

想学古文字……滚……那我去找恩奇都了……

 

英雄王瘫在座椅上，他脸上的表情堪称狰狞。他已经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该捂脸还是捂胸口，或者他该直接把迦勒底炸了把那个小杂种毁尸灭迹……不，果然还是赶紧去世吧，他暂时并不想面对恩奇都的疑问。

 

一个人在冷寂的宫殿里独自回味曾经得到过又失去的温暖，这样的时光，他已经受够了。

 

他受够了恩奇都总用懵懂又不解的目光看着他，他当然知道自己对于恩奇都来说是独一无二的，可是不够，他的身体里尚且流着三分之一的人类血脉，是人类就有劣根性，他的神性高傲地看着挚友将温柔施舍给所有人并对其不甚在意，他的人性却嫉恨得快要发狂，他无数次在梦回辗转中撕下泥人纯洁无瑕的外袍，在那迷惑而淡漠的眼神里一寸一寸地侵占陌生领土。可是他的人性又极擅长将自身阴暗的一面掩盖起来，装出一副和善宽容的朋友模样来。没有人看穿他腐烂的内心，连恩奇都也没有。

 

——因为他就是这样恶劣，又善于伪装的，“人”。

 

吉尔伽美什狠狠捺下心底涌动的暴虐，在独自度过的几十年里，他早已习惯把这些蠢蠢欲动的东西塞进苍老的灵魂里上锁，这次也不例外，他这样告诉自己。

 

于是他有了勇气去看那块泥板，他想起莽撞自信的自己，不禁嘲讽似的勾起了嘴角，仿佛这样做了，就能够否定曾经的冲动的错误性：看吧，你那么急切地表明心意有什么用，他永远不会懂的。

 

显而易见，他嫉妒曾经那样勇敢热烈的自己。现在的他外表依然年轻，可是壳子里装的是一个垂垂老矣的灵魂，枯朽不堪，稍稍触碰一下就会破碎开来。这样就很好，他告诉自己，这样的自己已经不会再为任何人所触动了，他是个合格的王。

 

吉尔伽美什调整好心绪，垂下眼看向那些字句。

 

“……流星从天上坠落，而你来到我身边……哼，无聊至极。”金发男人一目十行，对于这些幼稚的情话嗤之以鼻。

 

那个人确实是他的星辰，可那又如何？

 

星星，本来就该在天上高高悬着，永远都不会——

 

“流星坠落之夜，

野兽跟随陨石奔跑。

它在尽头看到了悸动，

那个孤独又强大的你。”

 

不会有人比吉尔伽美什更清楚，那块泥板的结尾原本并没有这样几句话，也不会有人比他更熟悉了，这笨拙认真的字迹……

 

是他所爱恋的星星，终于来到了这人间。

 

Fin.